喜欢做甘愿受

永远不要把喜欢的事变成压力

《假故事》(宇智波鼬)

这些年很少给人讲故事

我说我讲个故事

人家以为我讲的是个假故事

我解释说这是真的

人家说既然真的你为什么说是故事呢

——题记



有时候觉得老天是个极不长眼的,长眼也瞎。

凌晨四点,外面麻将从中饭后搓到半夜,这会儿刚刚挥发一点儿困意动静减小,我听了十几个小时麻将的稀里哗啦,又在水池子里洗了一个小时的锅碗瓢盆稀里哗啦,刚乐得清静个几分钟,一声闷雷炸响,暴风把内屋窗帘吹掀,瓢泼大雨接踵而至。

老爹开这个麻将馆的时候楼下面馆刚好关门,说是家里老妈生病急需用钱,店里能卖的都卖了,心里惦记着我老爹放心不下,找了几个伙计抬了一块大塑料板子送到我家门口,老爹也是一脸痛心疾首,后脚就把这块板子搁晾衣杆下面了。

于是从我十岁开始,人家记忆中的雨声是清明细碎的,还能产生点惆怅的小情绪,而我就是在稀里哗啦的麻将声里,听着雨砸塑料板发出的惊天奇响,在硝烟炮火里入睡。

我怕把睡着了的小皮蛋吵醒,只得把窗户关上,又去给她掖了掖被子,才穿过麻将室的一屋子乌烟瘴气,走出去摘我的腊肉。

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宇智波鼬,就是在那个晚上。

一个深色衣服,中等身材的男人在我家屋檐下席地而坐,微低着头,在他头顶上方挂着我的一排咸鸡腊肉。四下一片漆黑,只有我手里拿着一支手电筒,我自然顾不上照他,匆匆忙忙抢救了我的肉抱上楼再下来,发现这人还静静地窝着,一动没动。

“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你进来坐会儿吧。”

我手电筒打着地,模糊中看见他抬起头转向我的方向。

竟是一双猩红色的眼睛,瞳孔深处隐隐约约有些黑影,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穿越到了鬼片,手电筒跟着晃了几下。

“可以么?”他开口问,声音里听不出什么端倪。

我一身的鸡皮疙瘩这才慢慢停止攻势,脱口而出:“你是人么?”

“是人。”他平静坦然地应答,“应该不是你们这个世界的,偶然来到这里。”

“……你们那个世界的人都跟你一样,到处穿来穿去的么……”

男人似乎怔忡了一秒,才摇头:“应该没有,我也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事。”

“那你现在干嘛呢?”

“等着回去。”

这一脸淡定自若的只让我的毛骨悚然愈演愈烈。

“你就在我家楼下坐着坐着就能回去了么?”

他未点头也没有否定:“我对我来到这里的过程毫无印象,只记得自己在修养眼睛,下一秒就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这之间也并无外力影响。我如果能回去也只能是同样被动的方法。”

这实在是搞笑了,本来没怎么相信,我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反对他。

“那你被送过来意义何在呢?”至少也要改变一下历史与未来,顺便抱个美人归吧。

男人站起身,正面完全显露在光下,我才看清他质地怪异的黑色紧身装束,与脚踝处裸露的白色绷带。灯光下此人面色略显苍白,年纪不大鼻侧却有深深的法令纹,额前的金属牌给整个人笼罩上一层魔怔气息。

他摇摇头,阖上眼道:“不是所有事都有意义。”

 

 

宇智波鼬逗留的时间的确不长,在我日复一日照顾生意哄孩子琐碎的生活里,两天只能算作用以计数的单位,而扎根于我表层记忆的场景,通常只有每日睁眼时沉重如山的困意与入睡前烧灼的眼球被推入黑暗的瞬间疼痛。

我在这样的日常里浸淫太久了。

即使是充满传奇色彩的不期而遇,这个男人确是一个令人舒适的存在。

出来吓了一次人后他就一直装瞎子,闭着眼睛竟也能在我充满杂物的逼仄房间里自如行走,晒床单浇菜地时还能搭把手,最有趣的是,这不苟言笑的小伙子对付小孩儿居然颇有耐心。

以往天天在我干活时拽我围裙,满街溜达调皮捣蛋不得清闲的小皮蛋没到半天就叛变了,全时段的围着瞎子叔叔转悠,热血沸腾地手把手教他自己在幼儿园学的绕口令和小游戏,一刻也不得消停。而宇智波鼬居然万分宠溺地对小皮蛋笑着,满脸的欢迎骚扰,光是“奥特曼打怪兽”的游戏就陪着这小孩儿跑了一下午。

“我有个弟弟。”晚饭的时候,他坦然地闭着眼睛,准确无误地夹起一块凉糕。

小皮蛋迅速地倒了半盘肉到碗里,光着脏兮兮的脚丫子跑进内屋看他的迪迦奥特曼。我有一眼没一眼地瞟这对面,顿时产生一种这疑似梦游症的行径比睁着两个红眼珠更吓人的认知。

“哦。”我接了他的话茬,“真担心你会说‘我曾经有个弟弟’。”

宇智波鼬没有什么反应,还是安静地吃饭,脸上像是罩了层死皮,若不是这两天对小皮蛋笑过几次,我差点以为他面部神经有点什么问题。只是看着他一丝不苟系紧最上方扣子的衬衣领口,又被激起一点心惊的叹息。

“你刚才想什么呢?”我从他筷子下面抢走最后一块凉糕,问他。

他侧了侧头表示疑问。

“平时和你说话基本都有个回应,可你刚才没吭声,怎么了,想弟弟了?”我逗他,期待能看到点丰富的表情。

他却十分令我乏味地露出那种看小皮蛋时蠢蠢的微笑,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嗯,这两年越发地想他了。”

“啧,”我撇了撇嘴,“回去就能见到了吧?哎我说你,是不是无业游民啊,看你在我家悠闲的样子,估摸着就是在那边混得也不怎么样,也没什么着急的事情等你做。”

我骗他的。

共处开始就能体会到他举手投足间的果断与从容,不是个社会精英就是个罪恶穷极的,就是今天是个好天气,想他不知何时就消失不见,便起了逗逗他的心思。

他似乎也有些惊讶我突然过问他的私事。

沉默了一会儿,他却说:

“你和我说的话总让我觉得你很有趣。”

我咧嘴:“怎么着,搓盘麻将让你觉得姐姐我就是地狱!”

宇智波面瘫睁开红眼看了我一小会儿,短短几分钟之内居然又笑了第二次,这次倒不如以往那样裹挟着散不透的阴霾,五官也变得明快起来。

我就也跟着笑了两声,然后他站起身,和我一起收拾了碗筷。

伺候小皮蛋大王睡着了之后,巡视了两次麻将室没出什么大乱子,我就从橱柜里抓了一大把瓜子。一边教这个火星人嗑瓜子,就一边听他讲了讲那边生活的日常。

“每天醒来,感知自己的身体状态,做一些针对性的保护和提升。思索着今天被命令要杀什么人,如何调和主观意图妥协达成一致。最后想一想什么时候能再去看看佐助。”

这生活听起来有点厉害。

“你每天这么活着,不做噩梦么?”我手指搜寻着最顺眼的一颗瓜子。

他大方地承认道:“我做噩梦。”

“梦见自己被人千刀万剐?还是你弟弟抛弃你了?”

宇智波鼬几次试图正确地咬开瓜子无果,最后还是用手指掰开放进嘴里。

“我十六岁的时候,总是梦见他哭。”

 

 

 

在他消失在意料之中以前,我对宇智波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谢谢你对小皮蛋的好。”无论我做多少努力都无法弥补一个男孩子成长中父亲和兄长的分量。

我第二次见到宇智波鼬已经是一年之后的事情了。

那时我窝在单人摇椅上看十一点档的青春爱情剧,说是青春爱情却一定要谈及你死我活的话题,在几乎被我调至静音的声效里,我啃着小皮蛋削得坑坑洼洼的苹果,嘻嘻哈哈地看着屏幕中男女声嘶力竭的演绎。

低头咬下去,在汁液四溢的“咔嚓”声里隐约听见轻微的摩擦声响。还没来得及细想,窗帘被掀开,人影一跃而至,单薄了许多的黑发男人便立在了我面前。

我全身寒毛倒立地从摇椅上蹦了起来,苹果还叼在门牙上,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人,“唔唔唔”半天没说出话来。

宇智波鼬倒是一副十分习惯舒适的样子,给了我一个安抚的眼神后,便四处打量了一番,最后从角落搬了把板凳,坐到了我旁边:“小皮蛋已经睡了啊,看来不早了。”

在此期间我一直盯着他,从头到脚扫描一遍,心里大概只有一百三十几个疑问,最后吞掉嘴里的果肉,挑了一个较为重要的:

“为什么你眼睛变黑了?”

“嗯,本该如此吧。”他稍稍迟疑,以一种话家常的语气道。

以为他在刻意回避,我没有再说什么,然而暂时未见有更好的话题。正常的瞳色让他过分瘦削的脸孔显得宁静很多,我想这个男人在这一年里应是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而注视着电视荧光下失色的侧脸,却好似曾经的他与如今的他模糊地混杂一起,而宇智波鼬仅仅是下楼给小皮蛋买了一包火腿肠。

没有人说话,我俩便沉默地一同看着电视。

也是给跪了,此时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二正泣不成声地对白莲花女主说:“蒋文义最后对你说的话,是带着赴死的心啊,你怎么就是不懂呢?!”可惜这撼动天地的剧情冲突也没能挽救女一圣母懵逼脸的惊人演技,我状态入地太深,“噗——”就笑喷了。

宇智波鼬看了我一眼,又回头看着荧屏,镜头正切换至男主蒋文义慷慨赴死的一脸悲壮。

我怕他没什么经验,一不小心动了真情,赶紧告诉他:“你放心,他死不了。”结果他一脸看白痴的表情扔给我一句:“我虽然只活了二十一年,但人死前的会有的表情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还说不是入戏太深,这是重点么。

我尴尬地“哈哈”笑了两声,心想这话说得跟他已经死了似的,接了话茬:“那人死前是什么表情啊这位专家?”

他阖上双眼,我又一次看见他细密的睫毛。

他这样陈述道:“比如你上一次见到我,我的表情。” 

字字听得真切。

我移开目光,盯着手里的苹果核,它实在没什么肉了,我没办法妆模作样地再啃上几口了。我心想,看来刚刚真的是幻觉,因为宇智波鼬不可能买个火腿肠的功夫就死翘了,而且幽灵和真人区别应该挺大的。

他没有开口再拯救我们的微妙气氛,而我刚想再次求助于电视,却发现片尾曲已经响了起来。

哦,最关键的时候不卡住,收视率怎么办呢。我麻木地想。

我站起身去烧水,心里并没有什么怎么想他死没死的事情。一年前我们并没有过问彼此生活中灰暗的部分,我听他讲讲他可爱的弟弟,阳光青睐的村子,意外耿直而体贴的同伴,他听我讲讲十八岁享受过的青春与爱情,和小皮蛋出生时候的手忙脚乱。

即使我俩都顶着破败的皮相,却享受了各自玫瑰色的故事。

“我说,”泡了一杯茶给他,我关掉电视,“小皮蛋见到你绝对要笑傻了。”

他抿了一口茶,滚烫的开水也浑然不觉的样子,好似笑了笑。

“你知道为什么吗,”我兀自晃着摇椅,“你上回走的时候,他发现你不见了,没哭也没闹。可这小孩儿以前是和小朋友玩儿了一天分开都得摔玩具摆脸色的,我猜你跟应该跟他说了什么吧,你一说就管用,这份量不清啊。”

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这次我看清了,那嘴角一丝笑意也无。

 

 

 

那个夏天结束的时候我该是二十九岁了。我凑合着营生,谈不上辛苦或宽裕,有一个儿子,小名叫小皮蛋,大名我从来不用,不谈也罢。我曾经有个恋人,生物学原理上他是小皮蛋的爸爸,不过这个爸爸不知道自己有儿子,是我不想让他知道。

遇见这个人的时候我十八岁,在那个年龄,我坚信人与人最重要的是灵魂与价值体系的深层理解与认同,痴迷于一生只爱一个人的瑰丽童话,我唯有的感情是轻蔑与顶礼膜拜。

那之后经过了十年,直至一只脚迈进中年的关卡,乏善可陈的生活里遇见宇智波鼬,才震惊于不知不觉自己的改变已翻天覆地。

我从未过问他身上密布的伤痕与几时无意流露的阴鸷,我数十年的人生所经历的最强烈的疼痛不过是生个孩子,永远也无法真正理解这个寡言男人背后承载的世界。

他大概也看不懂我这没心没肺的活法。

我们或许只有一点得以共存的默契——互不惊动而彼此珍重的默契。二十九岁的我竟如同突然发现,这就是人与人所需的全部了。

无所谓理解与深处的触碰。

——“不是所有事都有意义。”第一次遇见时他疲倦而直截的一句话,如今想来倒是中肯的。

我和宇智波鼬对话寥寥,句子也往往不长。这个行事利落的男人有非常严重的单项交流障碍,做事鲜少分心顾他,总是以惊人的效率完成,之后便静立安坐,直到下一件事情打断这形势肃穆的状态——基本就是小皮蛋了。

“叔叔你看这个是变形金刚,我跟你说他的腿是可以这样……”“叔、叔叔,我们去买那个……”“叔叔,这个给你尝尝!”……

林林总总与他相处已有一周的时间,我发现他看着小皮蛋的时候表情是最耐人寻味的。双眉总是未完全展开的,嘴角的弧度可以在一分钟内变化多次——基本上就那一小块脸皮是我判断他心情的全部依照——眼睑是轻微颤动的,低垂的眼里较温柔更多的是怀念,较怀念更多的是欲望,较欲望更多的是迷惑。

宇智波鼬这个人不用怀疑一定是精神上有异常,而我不禁觉得,这异常八成是与生俱来的。

举个例子,我偶尔会崩溃地吐槽小皮蛋这熊孩子简直不可理喻,真不知道上辈子欠了他什么。这时候宇智波鼬会轻微地笑笑,顺着我的意思说一句过渡,再简单有效地和我一点制服这小屁孩儿的方法。

他从未问过任何关于小皮蛋的出生与我这么多年独自抚养孩子的隐情,他每天穿梭于与曾经从未体会过的“日常”之中,永不停止的麻将响与叫骂狂笑,不时就来抓人的歇斯底里的女人与孩子,家长里短一讲就能跟我絮叨三四个小时的村西寡妇陈大娘。他全都看着,他从未询问过来历与原因。

的确有人向来对因果迟钝,但宇智波鼬的程度,明显就是刻意回避谈论“为什么”与“是谁”。

我脖颈的左侧有非常明显的烫伤疤痕,他从未过问。他不知道我的姓名,年龄。

而这普遍性的回避只能有一个根源,那便是敏感;而这不加抢救的对自身行为的舍弃只能有一个原因,那便是悲观。我无从得知更无从证实他每天长时间的停滞状态是在想什么,但我直觉他一定在思考那些他从未问出口的事情。

我读大学的时候,一度膜拜过的情怀满腹的年轻文学讲师曾开玩笑地说过这么一句话:

“人家问我什么人惨。我就跟他说,有一种人,他从生下来就无论看见什么都要问一句意义与原因。人家又问那什么人最惨呢?我说最惨的是后来这个人认为,意义与原因是不存在的。”

我想宇智波鼬惨是惨定了,而离最惨估计也不远了。

 

 

 

 

 

 

 

 

我想老天不让死人与活人接触是有它的道理的,因为活人跟死人呆久了就变得半死不活,而死人无论如何也活不起来。

想想这个世界上行走的站立的躺倒的,如果除了不死不生者就是隐匿其中的死人,老天爷自己都会哭的吧。说不准他老人家悲从中来饮弹自尽,从此再无绝对精神,也就再无人类了。

这两天楼下卖日用五金的王大婶还念叨说“你们家原来那个瞎子伙计这会儿怎么睁眼了。”我呵呵应付过去,心想你怎么不说他平白无故旷了一年工呢。

我至少没有把宇智波鼬扫地出门,毕竟他已完全不需要口粮,只在我煮糯米甜食给小皮蛋解馋时会夹起一个尝尝,剩下时间尽职尽责地做苦力和全职保姆。一晃一个星期过去,他还坐在我家露天阳台的板凳上,我来来往往就见得一个他精瘦的背脊,和线条清晰而肌肉并不夸张的肩胛手臂。

我越发觉得他的确是死了的,但是没死透,因而还在这尘世中漂浮。

傍晚的时候小皮蛋蹲在垃圾桶前面给我削苹果,我忍不住扯了扯他圆乎乎的腮帮子,感叹:“皮蛋儿,这时候想起来你亲妈了哦,白天的时候就围着你鼬叔叔瞎转悠。”

不料这小子竟“啪”地把小刀往柜橱上一搁,凝着一张小肉脸,义正言辞地慷慨道:“妈妈,你每天都不理鼬叔叔,他很寂寞的!”说罢又一副大丈夫能屈能伸的表情:“但是,我理解你,你每天很忙,所以我来帮你照顾叔叔!”

“哦,”我将嘴角咧到与耳平齐,露出一个绝对能吓哭除了小皮蛋以外所有小孩儿的笑容,点点头,“你做的不错,继续努力。”

年轻的时候,我是最讨厌孩子的。当时人们无非有两种论调——小孩子天真无邪,纯真可爱;小孩子都是怪物,可以毫无动机原则地做尽最残忍的事。而我觉得这都是扯淡,就一个意思嘛,小屁孩啥都不懂,环境告诉他什么,他就是什么。

愚蠢而原始,毫无自觉,因此我憎恶儿童。

但那些都是我拥有小皮蛋之前的想法了。

小皮蛋让我知道,我总是在厌恶过去的自己,我讨厌一个控制不住自己哈喇子往下流的呆滞幼儿,就是因为我在拒绝过往。激烈而彻底的否定,狂热而疯癫的追寻,贯穿了我的整个青年时代。而如今,后者已经埋葬了,前者也因为一个新生命的到来慢慢消退。

看着小皮蛋做的这些事情,听他说的那些话,时常我恍惚地想:许多年前的我自己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许多年前的我,也许会因为一个在暴雨中迷失在世界上的人而痛哭流涕。

许多年前的我,也许会想要安抚那猩红双眼背后的冷厉与悲哀。

许多年前的我,也许会走向宇智波鼬,感受他独有的淡漠与强悍,体会他的孤独,迷惘,设法了解他的一切,然后用最热烈而忐忑的心情走进他的人生,无论那是否超出了我生命能承受的意义。

十八岁以前的我,一定会走向他。

最壮丽的史诗童话。

然而这一切已经离开我十年了啊,而如今我遇见的,是一个死人。

我日子过得再没心没肺,也知道自己是个活人。而这相遇的故事,处处透着阴冷的假意,一不小心就修成了一部喜剧。

啃着小皮蛋用明显娴熟许多的手法削出的苹果,我拿着笤帚走进壁橱对面的狭小储物间,猝不及防发现刚才在我脑子里跑来跑去的人就在眼前。宇智波鼬向我摆了摆手,轻声说和小皮蛋玩捉迷藏呢,然后又将头转向我摞得乱七八糟的书架子。

我才发现,他刚刚大概是在看书。

“你感到无助且迷茫么?”我沉默了一会儿,突兀地开口问他。

他的视线在我和书架之间游移了片刻,就在我认为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竟微微颔首:“是。”

——非常符合他风格的回答,没有模糊的猜测词句,也无推脱的解释,只是平静地承认。我望了望书本上厚厚的灰层,笑了笑:“当一个人痴迷读书的时候,意味着他对这个世界无法理解,又无法从周边任何人身上得到慰藉。任何人都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因而任何人都无法信任。后来人们给了这种体会一个名词,孤独。”

你是个孤独的人么,宇智波鼬?

我希望你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

 

 

 

 

烫茶无味,温茶清香,凉茶最苦。

情绪最烈时无畏,顿醒时万千思绪,冷静后最磨人。

我问他每天一个人的时候在想什么,宇智波鼬给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回答:“我在想我杀的第一个人是谁,长什么样子,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一句虚假成仙的话,自一个最不屑掩饰的人口中说出。我斜眼哼了一声:“哦,突然就想起这事儿来了?”

他只用指腹轻轻抚磨凉水壶的外沿,坦然地承受我的刻薄:“十四岁起我就总是想到这件事。每次终于想起来,以为再也不会忘了,不久过去我发现自己最终还是忘记了。”

这过程描述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形象点说就像杀猪的总念念不忘自己刀下的第一声猪嚎,直白点说就像嫖客一生记挂睡过的第一个小波妹,还美其名曰初恋。而这些事件共有一个内核:搞得多了。

那一瞬间之前我还是纯洁的吧。

那一瞬间结束我还无从知晓未来的一切吧。

我低了低头,认输地笑:“我不懂。”

熟悉的黑色双眸凝视着我的方向,带着有些陌生的审视意味。记忆中宇智波鼬的眼神从来都是难解的晦涩里透出和气,不曾如此。而我自己都没搞清楚刚才明显抗拒的回话从何而来,只得心烦意乱地由他看着。

终究是短暂秒以计数的对视。

片刻后他按压着自己的眉心,如往常一样有条不紊地将烧开的最后一壶开水倒进凉水壶,杯具归位,桌子擦净,然后检查好每一处开关,走回我身前温和道:“睡两个小时吧,等下我喊你。”

我神经麻痹着站起身仰头环视了一圈完好到单调的墙皮,走向帘后的内屋。人在事件发生的瞬间是没有情绪的,没有“算了吧”,也没有“果然如此”。

我毫无情绪地掀开门帘,只极度疑惑自己情商如何落到这等悲惨境地,再不抢救难不成提及‘理性’就要发疯了?

宇智波鼬的声音身后不疾不徐地响起:

“和佐助了结之后我体会到了死亡。是一个很缓慢的过程,除去了却心愿一瞬间的快意,我对死几乎没有感觉。这种无感给我带来极大的痛苦。”

他沉静的声音将赤裸的描述刺在我外露的神经上,如同钢丝球刮磨着我皮肉的伤口。

“如果死亡不是令人恐惧与痛苦,我们曾经为了守护与挽救生命所做的一切有什么意义呢。”我手指抠在门缝里,凹凸不平的铁锈与男人流畅的话语有相同的触感,“我被一个绝对目的支配太久了,生前不好说是活着,只有身体每况日下,如今死了,才能试图重新体会什么叫做生活。”

“所以我寻找着回到你这里。”他极轻地说。

我站在闭合厚重的门帘后面,听见男人的每一字句,大脑似乎挽留了每一层含义,又似乎发现那只是字句而已,是不拥有含义的。

非常陌生的酸胀感凝结在眼眶里,我说不清那是一种巨大的委屈还是自我憎恨。

高中年代读一本艰深晦涩的理论书籍,睁大着眼睛一行行地读过,一页页地翻过,猛然惊醒其实一个字也没能理解。相比之下,这个男人口中的每一句话都刻骨铭心,却更似一部无法接近的作品。

读不懂一本书会有怅然,而碰不到一个人是一种暴刑。

“你只是需要别责怪自己那么多了。”我回答他,“晚安,宇智波鼬。”

十几平米的空间里,只闻得驱蚊水刺鼻的香味,看见小皮蛋支愣着毛的脑袋。我站了一会儿,走过去给他掖了被子,又在床边坐了一会儿,脱了鞋仰躺到床上。

 

 

 

 

 

“妈妈妈妈,好了吗?!”小皮蛋啪哒啪哒的凉鞋声由远及近,不一会儿又凑到了我身旁,小孩儿手指抠鼻子抠地不亦乐乎,另一只手就想翻开一旁的锅盖。

我漫不经心地注视着他这第三次被香味引诱的愚蠢行径:“你抠鼻子我无所谓,将来小姑娘嫌你脏让你打一辈子光棍可别怪我。”说完我也没理一边身形明显一顿的宇智波鼬,掀开锅盖把盆里的胡萝卜倒进羊汤里。

小皮蛋是还没到领会“一辈子打光棍”痛苦的年纪,但估计觉得我用来威胁他的理由总不会多动听,非常别扭地抽回手在裤子上蹭了蹭,撅着嘴老老实实坐在马扎上等着羊肉出锅。那虔诚的身形让我整个懵逼——天地良心我难道什么时候不给他肉吃了么?!

无论如何小男孩的耐心也只有几分钟,我擇完菜他就跑阳台看解羊去了。

我手里攥着菜盆子,抬起上半身刚好可以看见宇智波鼬躬着身子操刀的侧影。半只羊是个不小的工程,二叔送来时我只打算去市集找个师傅来帮忙,男人却极其娴熟地磨了两把刀,从容而迅速地开始切割肢解。

我坐在原地楞看他精准狠稳的刀法,被鲜血反复涂刷的左手。他挥刀时美得不可思议,紧抿到青白的嘴唇,不时滑落到肩膀的稀疏发丝,略显纤细的骨感指节,每一处都与他屠宰的动作冲突而矛盾,却又浑然一体。

那粗糙而现实的残暴是冲破艺术的,却带来相似的强震。

我的头颅颤粟得近乎疼痛了。

整个过程前后用时没有超过20分钟,我高压锅的羊肉汤都没煮烂,提了一根水管子给他冲手。血并不是多么难以清理的东西,我却强迫症一样指着他的指甲缝说这里那里没洗干净,硬逼着男人洗了五分钟的手。期间他一直很顺从,让他搓哪里就搓哪里,还展开双手让我检查。

最后我好歹关了水龙头,跟他一起蹲在阳台边缘,目光没有聚焦地游荡在晴空下的一片菜地里。

“人都是这样,一件白衣服沾了一小块灰就心疼地不得了,要是整个脏了索性就无所谓了。”我满怀着狂躁的厌恶地说,“血腥也不过如此,对不对?”

宇智波鼬在阳光下晾着手,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神色有些冷硬地看着我:“你以前没宰过鱼么?”

“我宰鱼的第一个步骤就是先把鱼头剁了扔掉。”我回答地很快,“鱼头这个东西,在水里是自然温和的,出了水就变得极度恐怖可憎,小时候我爸把待宰活鱼放在阳台上,我看了一下午,好几天晚上一闭眼就是黑白色的鱼眼睛。”

十二点的太阳已经不温和了,我的声音在炙热的空气里传播,被晒得干巴巴的。

他微微前倾了一下身子,然后站起身来:“你的厌恶本能来自于害怕被宰,而不是害怕去宰杀。人类的本性是渴望杀戮的。”

我听见他收拾刀具的几声轻响,没想好是否要去反驳他,就又听他说:“既渴望杀戮,又憎惧死亡,每个人都是这样。”

有时候我不喜欢他的声音,低沉笃定的字句背后难说轻蔑和谦卑哪个更强烈,前者极端刺激一个人的反抗情绪,后者又将你捆住。我既没杀过人也没被谋杀过,一生平平稳稳,只经历过几次自然死亡。见过自杀也都算不上熟,倒是我一个人怀着五个月的小皮蛋决定回家帮着老爹开麻将馆时,身边的人或多或少用一种“你可别想不开啊”的眼神看我。

“怎么会呢?”我嗅着空气里浓重的羊膻味,抱着肩膀笑。

怎么会呢,我生命里有那么多美好难忘的人,我怎么会忍受得了双手沾血呢?

“人可是很坚强的动物。”我提高声音,起身看到他倚在门框,我站在曝晒的阳光下,他便隐藏在温馨的阴暗里,模糊不清的目光直视这边,也许在看我,也许在看我身后挂着的仍在滴血的羊肉。

“你一个死人,如果真的知道该去哪里,无论如何也不会游荡到我这里的。你只是遗憾愧疚后悔,又找不到一个出路,才苟且在人世上做个孤魂野鬼……”

他的双眉皱起,第一次强硬地打断我:“你刚才说人很坚强。”

人当然坚强,即使本能地残忍与暴虐,即使生于孤独死于孤独,活着一刻,人类就会寻找爱与牵绊。如果真的生来欲杀畏死,那也是人更加猛烈地寻求爱的原因。

无数说辞攒在嘴边呼之欲出,我又一次与他视线相撞——是明亮却隐忍的。才发现隔在我们之间的,只有薄薄的一层窗纸。

于是我说:“是啊,就是这样。”

 

 

他是无从说起的,我能感觉到。

他手里薄薄的一片西瓜已经举了一刻钟了,期间小皮蛋蹦跶着到桌前取了好几次瓜,又飞快跑到街边上跟野小子们闹腾去了。等宇智波鼬终于从没有出口的茫然里渐渐回神,桌上的瓜早就被一扫而空,只剩下他手里的那一块纹丝未动,他两只手无比规矩地端平着。

看着真心酸。

我说那我们不要从你的自我陈述开始了。他抿了抿嘴唇,拧着眉意味不清地笑了笑,说好啊。

于是我问他,你们家几口人啊,爸妈身体还好么?

取代回应的是凝固的缄默。我并没有从他的表情里读出痛苦或悲愤,他似乎只是单纯的怔噎,眼睑微微下垂,长而薄的睫毛细微地抖动着。

他肯定不会沉默很久,我知道。他的答案肯定是家人情况很不好,我也知道。这些结果可能很重要,只是对于某些时刻的我,它们远没有宇智波鼬手臂上起伏莫测的青筋、伴随呼吸微微飘动的发丝更为深刻。

怎么确定此时在我对面的是一个真是存活的生命呢,人生十之八九是想象的合成,剩下一二估计也是幻想。我们都活在真实世界里,四肢百骸却糊在假象里,一辈子努力奋斗就是想撕开这层糊。我怎么知道你,宇智波鼬不是活在我脑子里的一个虚影呢。

只有你的眼睑、睫毛、青筋与发丝。

“我的家族在我幼年时人丁兴旺,十四岁的时候我杀了我父母,借他人之手屠杀了全族,包括老人和孩子,只留下了我不到十岁的弟弟佐助。”他连贯地阐述道。

我死着一张脸,点了点头。

“导致那件事发生的因素有很多,”他自动说了下去,“我本以为我自己可以简略地告诉你所谓形势与信仰造就的‘根本原因’。但是我没能,我无法将自己的人生压缩成故事。”

能用嘴讲出来的只有故事而已,语言无法传达真实。谁其实都清楚得很,倾诉的欲望却总是让人假装看不见。我只有用最平静的表情面对他投来的最残忍的叙述,这是我能为一个第一次尝试开口的人表示的唯一的尊重。

他慢慢地讲了一些事,也许是很多事。

两点钟直射的阳光已经从窗口沉降了下去,男人一直是那样平和的语气,很多时候是一种怀念,说了一会儿便停下来想想,但也不会停顿太久。

只不变的是他句句确凿,毫无含糊。

“活着的时候我信仰很坚固,因为很小就在战场上杀过人,我清楚杀人冲动是怎么回事。我不但知道要杀人,还在杀人方面颇有天赋,而我生活的世界以此为荣。所有的幸福和快乐都在削尖着人生的矛盾,我曾经尝试自杀,又发现自己并不想死。后来我给自己找了一个信仰,我从潜意识里都明白没有信仰我会重新坠入那种矛盾的深渊。”

他有时会讲一些表哥止水带着他做的事情,有时候会提起他的父亲富岳,后来又有了三代火影,卡卡西等人,而不变的是,在那几年里,又是不间断的死亡,死亡,死亡。

“后来我专职杀人了。”他微妙地对我笑着说。

“在我弟弟小的时候,我试图像止水教我一样告诉他一些事情。可是我只会说一些他那个年纪听不懂的话,现在想来与其说是沟通,不如说是对他敏感的个性施加的一种折磨。”

“我后来也发觉自己没办法教会佐助什么,就又想要他远离这一切。于是我就每天哄着他,一次又一次把他推开。余下的七年里我每天都活在紧张中,我只留给自己一条路,因此有一些时候我甚至愚蠢地庆幸自己留给佐助家庭和睦快乐无忧的假象,才让我设的骗局显得那么坚固。”

宇智波鼬在说这些的时候,我脑中全是曾经一瞥而过的写轮眼的画面,除了尖锐的猩红,我很难回忆起它的图案,却突然能够理解那时我问他眼睛为什么变黑了,他更像是释然的:“嗯,本该如此吧。”

命运给你什么,命运就收回什么。

尘归尘。

“你其实很想再见到他一次。”我在他又一次沉默的空当突兀地评论。

他只是摇头:“我是时候从佐助的生命里消失了。”

这是在又一次消失之前,宇智波鼬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其实我的故事已经讲完了。

我想讲的关于一个叫做宇智波鼬的男人的故事,已经讲完了。

你觉得这个故事真么?

应该不。

因为它似乎毫无逻辑,极度空洞,每次都戛然而止,又开始得莫名其妙,除了几句搞不清楚开头结尾的对话还宰了一头羊以外,它什么都没有。对你来说,真实应该更丰富曲折一点。

有时我不禁也这样想。

假故事。

大概吧。

后面我的人生,几乎每一天都较此更为波折坎坷,因为许多原因,我带着小皮蛋搬到了城里,麻将馆也不开了,下雨听不见噼里啪啦,居然还有些睡不着觉。

小皮蛋后来长大些,经常觉得宇智波鼬这个叔叔的存在非常神奇,初中时候还写了篇作文,叫做《叔叔你回家了吗》。这瘦黑瘦黑的小子身体里蕴藏的煽情功力把整个年级都震了,据说作文还被修改扩充了拿去参赛,登在了某一期的少儿文学刊物上。

小皮蛋挺自豪的。

我觉得这事儿挺逗。

我第三次见到宇智波鼬,是在离开老家麻将馆前夕。我一个人坐在那一片腊鸡下面,假装思考我的前途与未来。男人与我相见不过一分钟的事情,这回他应该是死透了,整个人都是飘着的,就差发光了。

他说,他又见到佐助了,见到了才发现,之前的确是很想他的。

我无语地笑了半天。

最后他说:“帮我向小皮蛋问好。”

我说,好。

 

全文完